約定

Lee, Hsu Pin
Dec 18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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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金枝的戲,是一場時空旅行。說的不只是戲台上前後景,串場、說書人、角色設定,舞臺燈光等等,所營造出來劇情時間。而是觀察者阿伯我本身所在的座標系統內的時間。

與金枝的邂逅,是在921災後重建的野台。那時在李文吉的帶領教導之下,加入舒詩偉(剛好是大學學運社團的指導老師)所籌辦的災區報《921民報》擔任美編兼實習記者。應該是在試刊第二還是第三期的時候,跟著李文吉(? 記憶模糊了)去拍照。只記得當天下著雨,災區居民多在遠處避雨兼看戲。那是一處廟前的廣場,一台三噸半,自帶舞台、燈光、演員,與台灣女俠白小蘭。

後來在台北只要有空,就會跑去看看他們的排練與演出,順便幫自己為數不多的作品集增厚一點。當時金枝的宣傳方式很特別,所有的演員坐上是戲台也是貨車的後車斗,車邊貼滿海報,開著車沿路放送,向路人招手宣傳。像是我小時候住鄉下時,戲團來演出的宣傳方式,只不過他們是開著貨車在台北市區向市民宣傳晚上在西門町,永康公園的演出。每次看金枝的戲,這些特殊的體驗,就像是倒帶重播,不斷複習。在車陣中騎著小綿羊追著貨車幫他們拍照,或是冬天在北新莊的排練場看他們頂著刺骨寒風熱身,沒有暖氣的半山腰,天氣冷到需要放個汽油桶燒柴取暖。

後來出國求學前後三年多,再回來之後便忙著展開第三人生,也就漸漸與劇場隔開了一點距離。搬回台南之後,反倒是接到金枝寫來的邀請函,他們在台南文化中心演藝廳演出《可愛的冤仇人》,接下來每次他們到台南,我都會收到邀請。說也慚愧,老朋友來台南的演出,我沒盡地主之誼,還一直蹭票看戲。這也呈現了二哥王榮裕、團長游蕙芬兩位台柱惜情的本性。當年我不過是個自以為是蹭戲的小跟班,現在老了卻還是一個蹭戲的阿伯,但是他們還一直記得我幫他們拍了一些照片,然後現在住在台南。

這次演出的場次是星期六下午,戲目是《再會啦!心所愛的人》,這天我特意排掉了其他的工作,專心的看戲。台上有兩位演員,是《可愛的冤仇人》裡面就有飾演的角色。過了將近十年,浮浪貢已經漸漸資深,而整團最資深的浮浪貢也頭髮斑白了。

「先覺,足久袂看著你了!」默默走進演藝廳,正朝座位區走去的時候,背後傳來這句熟悉的招呼!「你是妖怪喔!安怎攏袂老?頭毛攏抑是黑的,你有偷染齁?」二哥的招呼總是讓人覺得親近,雖說淡如水卻也濃似酒的情誼,時間的距離就在幾句聽似促狹的日常當中慢慢化開。其實我在年輕時,是非常怕生的,習慣在現場當安靜的觀察者。在許多人的記憶當中,當年我的存在並不清晰,常常需要藉由我留下來的影像,才能想起那個安靜不多話,會幫忙又會喝酒的無名小伙。蕙芬跟二哥,是非常少數一直珍惜這份相遇的老派劇場人。聽到這熟悉的招呼,我又變回那個安靜的小伙子,話都不會說了!講沒幾句,就害羞的入座了。(看到這裡,很多同學應該很難將這個小伙與你們講台前,那個中二+中年瘋狂教師連想在一起吧!)

金枝的戲,看似不斷地用相同的元素,在不同時期緩慢地將戲裡的世界推進。看似離現實遙遠,但其實是留下過去一場場的隱約,用最明明白白的方式具現。今年金鐘獎最佳男配角陳慕義,在《老狐狸》的演出片段裡面,講了一句:「やくそく!やくそく da!」是的,在金枝的戲裡面,有各式的離散,在各自的離散裡面,心裡都有那一句不變的承諾「約束本身就是約束」,約定的東西就是約定,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改變,也不會因為時間、距離,而改變。不需要特意提醒,也不需要明示暗示,如何聯繫不是重點,而是說出口的語句就是一切。

很多年輕的觀眾,很難體會在現實中逐漸消失的語言,倒也不是說什麼母語教育之類的,而是對於語言本身所隱含的身體與意志的放送。在戲中許多的「打勾勾」,許多的「約束」,許多的「按呢就好」,還有許多的欲言又止地說不出口。兩個年輕人在淡水捷運前的分離場景,問著是否還能再見,問著是否還有機會聯繫?問的不是淡水到台北的距離,也不是淡水到恆春的距離,問的是可不可以一起有一個「約束」。聯繫方式不是重點,而是說出口的語言就是恆久的承諾。

散場的時候,我趕著晚上的行程,照例默默的飄走。就在走過演員握手會現場的時候,蕙芬叫住我,繼續聊了幾句。印象中的蕙芬一直是綁著馬尾的熱血大姐,可能也跟我一樣,本性其實有一點害羞,但是在工作上一直很拼。現在的蕙芬剪了俐落的短髮,隱約還是可以見到裡面透出來的白髮。再次相見笑容依舊,雖說大家都老了,不過「受人點滴,湧泉以報」,說出口的語言就是恆久的承諾。趁著整理自己底片的過程,把金枝的影像找回來,也把最老派的浪漫與約定一起找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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