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散在自己的土地上

Lee, Hsu Pin
Apr 22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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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無法決定開頭該怎麼寫,文章前幾行寫下去,觀察者座標與敘事方向就被錨定了。望著筆記本上羅列的數十個點,往四面八方發散卻也緊緊扣合在同一個點上:「我該怎麼決定我是誰?」作為一個五年級後段班的中年人,我的年輕歲月遇上了台灣社會從軍事獨裁轉變成民主治理的過程,而我也扎實的身在其中。拜讀完《1624》之後,迴望自身,我正站在新世界的風頭浪尖。既然不知道怎麼有結構的下筆,那就來聊聊我從舊世界轉生到新世界的感想吧!

〔 在自己的土地上離散 〕

大學時歷經了野百合、環運與工運,最終放棄了國會助理的機會,長成了一個標準的社畜。唸的是十大建設與新十大建設都需要的土木系,第一份工作是地質鑽探工程。因著大地工程的工作特性,開始會跑野外做現地鑽探。工作的流程就是攤開一幅又一幅的航測圖,將施工範圍、地籍圖、等高線與地質圖套疊上去。根據建築法規,在圖上選定一定數量的點位進行鑽探。鑽完之後回辦公室打開取樣薄管的箱子,開始描繪地質剖面寫報告。

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,老闆叫我隔天帶工班去汐止的樟樹路鑽探。到了現場架起鑽探機的三腳架不久,工班就與當地人天南地北了起來。休息的棚架旁邊有一塊板模搭起來的招牌,上面用紅色噴漆寫著「山光社區」。他們是來自花蓮光復以及玉里一帶北上討生活的Pangcah,人數多了便在這裡落地生根組了青年會。生性嗜酒的我當晚便在社區的集會所喝了起來,酒過三更、身心俱啤的我們,因為年紀相仿相談甚歡,便開始敘述了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離散(Diaspora)的過程。

「朋友,你們上學的課本很奇怪,風雨很大就不要出海啊!還有寫看魚的故事也是很可愛捏,那個魚是烤來吃的,不是用來看的!」山光社區的朋友對我說:「不好意思,我們老家變水泥廠了,沒辦法請你到家裡來玩。只好在哪個地方相遇,就在那個地方開始。真可惜啊,我也很會蓋房子呢!只是蓋的房子都給別人住了,沒辦法留下來給大家一起。」。「我的朋友」我回答:「我覺得很丟臉,一直一直,你們才是原來我都不認識的我們。」

那天之後,我望著鏡子裏油頭發福的上班族一直問:我是誰?不久我便去了很多地方當義工,當中待最久的便是台原文化基金會,以及山海文化雜誌社。這兩個地方將我從南京東路社畜改造成一直問問題的憤青,週末假日有活動就去參與,需要側拍紀錄就帶相機,打字、寫企劃、做田調、買酒、擋酒、載便當,卻也樂在其中!一切,只為補修課本上沒有的台灣學學分。

1994年車行往南橫,在23k路旁的「菜寮老君祠」停下,我開始了認識的第一步。同年,開始長期在台北與台南之間移動。1994年10月,已經隨著莫拉克消失的小林村,復辦了睽違數十年的祭典。在田野前輩的帶領之下,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些記錄。連問題意識都還沒長出來的狀態下,眼前再熟悉不過的農村阿嬤阿伯,突然手牽手的唱起了完全不存在記憶中的曲調。鄉親們在小祠裡一樣是獻金紙、焚香祝禱,但卻有花環、豬頭骨,以及陶缸!習慣的主神、陪祀、虎爺、乩身呢?隨著公廨外的向竹立起之後,屬於在地的鄉愁聲響起,困惑整日的我嘗試著辨別,這是民謠、小調、哭腔,還是我們的歌?

同年順著老君、祀壺、檳榔、澤蘭葉的牽引,我來到了西拉雅的北界吉貝耍(Kabuasua),開始我第一個長期田野紀錄的現場。吉貝耍位於現今的台南市東山區東河里,最近的交通樞紐是新營火車站,騎摩托車約十五分鐘可以到達。中秋過後村裡逐漸鬧熱了起來,挑選好今年牽曲的少女之後,便開始練唱為今年的開向準備。小女生們吃完晚餐之後,一番嬉戲追逐與打鬧吵翻了寂靜的農村。曲師麗柳緩步走到庭中扯開嗓子便吼:「再不過來集合做三向,等一下阿立母生氣拿尪姨拐打人,別怪我沒先警告你們!」話音未落,李仁記著名的國罵便從遠方開火如連珠砲傳來。

「阿彬哪!你又閣來啊喔!」說罷,花衫口袋裡抽出最濃的七星遞給已經架好梯子,預定今天要拍攝高角度全景的我:「來啦,食我的薰,予你年年賰。」右手拽著相機,左手還握著大型閃光燈的我歪著身子回說:「莫啦!我遮角度好,毋想要振動。」麗柳:「齁,阿彬吶,你好膽!阿立母給你的薰敢講毋要!」「袂要緊啦,等咧翕散再落來食。」李仁記回。自從來到這裡之後,每個月都會來找阿立母報到。田調新手遇上把紀錄者當孫子的報導對象,才剛開始學報導攝影的我,很快就把田野現場的各種守則拋到腦後。與阿立母的來往,一開始的目的是尋找一趟自己的旅程,後來成了回家。當造訪成為一個日常,田野再也不是誰的田野,成了生活的一部分。2001年2月8日元宵節過後一天,李仁記與阿立母多借來的五年陽壽到期了,在自宅前庭跌倒後送醫不治享壽83歲。我唯一的田野現場畫上句點。隨著李仁記阿嬤的離世,追尋的旅程轉向了遙遠的他鄉。

〔 我該怎麼決定我是誰? 〕

帶著與阿嬤相處多年的疑問,我開始尋找許多的文獻,思考關於血統、親緣、氏族、部落,與國家之間的問題。我明明就在裡面,為什麼會活成了在外面?我在出生的地方長大,為何一直哼唱著離散的鄉愁?回想半個世紀前,我出生在女誡扇綺譚中大宅邸對面的巷子,現在住在西拉雅人稱為大員的那片異鄉人集居的沙洲。上小學的路途需要經過一座塗上柏油的黑色木橋,課本裡面有風很大爸爸出海打魚去,也有綁辮子的小孩在河邊看魚的課文。課堂上老師會要你買不能當郵票用的紅十字郵票。國中的班導會挑選他心目中的好孩子填入黨申請書。全校前三十名才能越區報名去考建中,也只有他們的遊覽車有冷氣。高中上課時得從海邊喘吁吁的往上騎,踩過市區平交道來到竹園岡。教官不但會管你服裝儀容、鞋帶顏色,也會搜書包找課外讀物以及黨外雜誌。在豐富繁忙的大學人生中,民歌從唱自己的歌變成了大學城民歌比賽。在過去的這一個世紀當中,黑潮滾滾的將民謠愁成了月夜愁、詠成了軍夫の妻,晚來的少年將美麗島唱成了出塞曲。鄉韻在那已經失去的過去,認同是南山公墓層層疊疊的石碑與墓誌疊成的字謎。

「我該怎麼決定我是誰?」這個問題在不同的視角當中,有各自的詮釋。以當代國家的型態來思考,自然是以各國的國籍法作為最終的判定標準。那在國家之前呢?或者說在「被」成為國家之前的人們呢?歐亞貿易興起後,因為明朝禁海以及沿海的海盜猖獗,歐陸所需商貨由東南亞與東北亞的商隊們,各顯神通來滿足歐陸消費的需求。台灣、澎湖位於東亞三角貿易的節點,也成了必爭之地。飄洋過海而來的商人們,帶來了船堅砲利與殖民政權,也帶來了商業貿易與上帝。沒有國王?那我來當你們的領主吧!沒有地契?那我想蓋什麼也都可以吧!沒有貨幣、沒有信仰、沒有明確的領土與治理機制,那就叫你們是番吧!送走了金髮毛氈帽的,又來了長辮子的頂戴花翎,然後有軍帽、鋼盔、大盤帽,最後來了一堆小平頭。一個世紀過去了,這爿小島上的人越來越多,關於番的故事卻越來越少。不是他們不見了,而是漸漸的變成了「國家」的一部分。

在戰爭後的無聲戰爭中,原住民這一座島上的歷史被抹除。自從承接了鄰國們內戰的結果之後,小島的命脈被換上了新的虛構。所有的紀錄、書寫與詮釋的權利,順著記錄者的文化脈絡而定。而操持紀錄工具的一方,使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貶抑被記錄的對象。從東番記、熱蘭遮城日誌、裨海紀遊、臺海使槎錄,臺灣府志,到日本時代鉅細靡遺彌遺的各種偏執狂式的紀錄與檔案,不同的書寫夾帶不同的史觀,也夾帶了殖民者自定義的歷史書寫。一直以來,我們只能經由旁人的書寫,來確定我們的存在。我們需要外部認可才能成為「台灣之光」,我們需要認祖歸宗才能成為「真正的人」,彷彿這島上的山川河海、漫天樹靈,與勤奮的人群不曾存在。平原上較同時期他國先進的種植技術被記載成民不聊生,清氣的社寮被寫成衣不蔽體的化外之番。

今年是我第28年回到吉貝耍開向的現場,阿嬤的老宅已經沒有人居住。在新營開服飾店的大姐,偶爾會回來看頭看尾順便打掃。每年依舊會有阿立母的信徒,將插著澤蘭、纏著紅線的白瓷瓶送回來老宅讓神力加持充一下電,今年的前庭比較鬧熱,信徒們擺了三檯酬神戲。相較於大公廨各式強調民族振興的活動比起來,稍顯寂寞。當年第一次進到老宅裡的時候,神桌上的一切讓我充滿了疑惑。正面是觀世音菩薩的畫像,前面有青瓷香爐,右邊放了許多青花白瓷瓶,瓶身一邊寫著太上老君另一邊寫著阿立母,以及一堆包葉檳榔。神桌旁的門邊掛了一只葫蘆,還有頂部圍了個小圓的藤條。就這一方小小的桌面上的謎團,在心裡困了數十載。想不通的不是每樣物件在人類學上的意義,而是我們如何長成桌面上充滿混雜 (hybrid) ,但卻和諧成理所當然樣子!

〔 收回自己的離散 〕

近代的國家借助了種族、宗教的力量,以虛構的民族主義來鞏固立國的正當性,促成許多以民族主義為核心的國族主義。而台灣這座群山之島上最早的住民們,是以基本的型態自給自足、快樂生活的「簡單的人」,是以家庭、氏族,小型部落為主要生活型態。在有國家之前,在有人類學之前,在有被命名的族名之前,各氏族之間以河川、台地、山稜線,或是溪谷為界。各部頭人以氏族的生存為最高的目標,相互共生競合。交易雙方不管你來自異邦、海盜或是金毛,舉凡穀物、藍靛、鹿皮、玉石、硫礦,還是海鹽,以物易物誠信交流,南來北往互通有無。國家是什麼?是沙洲上那幫異鄉人的來處,還是貿易往來的拉幫結派?

每當選舉時刻到來,國家、民族、血統等等議題,不斷地被拿上檯面。三、四千年前乘著海流而來的人們,先來的在平地上拓墾,後到的沿河溯流,為自己的氏族尋一片家園美地,代代生湠。到了荷蘭末代總督揆一離開台灣之前,台灣的漢人人口經過數十年的打拼與成長後,也僅僅三萬不到。而在鄭氏兵團據台之後,幾十萬世居在此的族群一瞬間捲入了另一個國家的皇族血統戰爭。逃避戰亂奔向新世界的難民們,帶來十方神佛與在地的族群們進進退退了幾個世紀,終於殺戮平息,成了我們現在的樣子。我們走過了噤聲不堪的血統競合的過程,巫、佛、道、鸞、天主、基督,再加上民間信仰,包容互助融成了阿嬤家神桌前的光景。我們的臉上有南島、漢、蒙、女真、中亞、荷、西等等各式人種的特徵,我們不需要假造純種證明,更不需要虛構民族與國族的想像。收回自己的離散(Diaspora),才有可能成為一起。解開束縛,鬆開血緣式的綑綁,以地緣、同理、共感、認同做為一起的判別標準。

民族復振不該只是人類學與血緣的認同,也可以是生活的、文化的、地緣的、一起的。千百年來我們打過太多不屬於自己土地的戰爭,經歷過不同血統、種族與宗教之間的衝突。在這新世界到來的勢頭上,我們共同聚集,以國家之名作為象徵與治理的手段,不需要虛構狹隘的國族。不再離散,我們的寬廣讓自己長成了最強的混血王子。尪姨家的神桌上,有最強的漢式神通,也有從身體裡長出來的祖靈阿立母。

《1624》裡最末一幕是尪姨的合唱,使用的是閩南話變形而成台語:

翻轉受傷的皺襇

新的咱已經成形

內面有代代生湠的族群

飽滇的活氣,永恆的振動

阮是台灣閃閃天星的夜空

血緣、血統如此混雜的我們,對於不同性別、宗教、文化、種族都有強大的包容與融合的能力。歷經長時間的殖民統治與國族主義的威權,我們沒有被擊倒,也沒有成為極端的另一邊。除了對於歷史的怨懟與控訴之外,我們更珍惜身邊的人們。同理、照應、馳援,伸出雙臂擁抱所有受難的人們。堅毅而溫柔島民們,信守對於祖靈的承諾,如海神般熾烈的溫柔在每個需要幫助的現場,聞聲救苦,相互扶持。最終凝聚成如今的台灣,一片萬民之地。

我們走過了舊世界血統、國族的迷思,群山之島容下也融合了所有的我們。我們有世上最完整的漢文化、藝術與思想,我們留存了最多樣而完整的南島語族文化、狩獵、祭儀、歌舞,以及與土地相處的哲學。我的音樂串流播放清單上,古琴、南管之後接的是泰武古謠與林班歌。當下的台灣已經來到了我們的新世界,一座群山之島,萬民之地。

Dec. 5th, 2023 李旭彬

寫於安平(aka. 大員)

原文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2月號/2024 第246期《1624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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